冬去春已来,虽初春的寒意未消,含章殿两位公主住处内的仙都园已是繁花锦簇。
园内前庭植沙裳,后园种乌椑,梨树夹杂在一众翠色的柏木里,新绽的鲜嫩小花尤为可爱,园中四季景长新、树长青。顺着林间人工所开河渠纵深而入,东为望春,西为临秋,俱是公主寝所。
当今陛下与燕王的幼女三公主前日发了热,饮了柴胡汤后虽身体不再滚烫,只是仍然意识未明。
午后皇帝陛下来看望女儿,三公主的一双贴身侍女楚玉、楚佩立在内堂外随时听候吩咐。
楚佩年小,趁众人不注意便伸头往里窥去,见三公主仍然双眼紧闭,人却微微颤抖起来。
一只通体雪白的番猫原在榻上趴着玩耍,不时露出嘴角一圈花纹,正是陛下的爱宠“衔蝉奴”。
这猫也精怪,趁陛下与侍人说话的当口,便窜到公主身上似是要取暖,到处拱踩,甚而追着自己的尾巴乱转。待三公主不适要喃喃,这猫便一爪盖在公主嘴上,异色双眼炯炯有神。
这哪是猫,简直就是狐狸精。
楚佩瞅着心急如焚,不禁就“哎呀”一声。
女帝似有所感,回头正见衔蝉奴在玩闹,便如一个娇宠幼儿的母亲一样上前将它抱起,嗔怪道:“阿奴,你又顽皮。”
曹姽恍惚中听到母亲柔和的声音在唤自己“阿奴”,无数次惹了乱子之后,母亲总是这样无奈而薄怒地抱怨自己。
先帝已仙逝十余年,这熟悉的呼唤让她顿起孺慕之心,加上那重物不再挤压自己前胸,曹姽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来,眼睛徐徐睁开。
初春午后的金色日头投在面前的妇人身上,轮廓都笼罩着滟滟的光,周身似乎都暖融融的。
虽看不清母亲的面目,但曹姽的心里好像有什么将要满溢出来,甚至无心去想自己为何还能置身此时此景。
女帝曹致贵为国君,显少做女子装扮。
一身玄色暗织锦绣的袍服便将二月济济的春色按压下去,尽是端和凝重,只脚下一双金线重瓣莲纹的厚底漆木履,行走间才带出点女身的别致来。
见榻上的女儿醒了,曹致忙吩咐医官上前查看。曹姽此时不过十岁孩童,烧了两日便精神大减、浑身无力。
楚玉、楚佩听了传唤进来,将公主的一只手腕轻轻从被中拿出,让白胡子医官诊脉。
老医官闭目凝神切了片刻脉,便道公主已无大碍。只是稚龄孩童神魂不稳,公主因受了惊吓以致发热,余下数日还需好生静养。
医官又开了温和补身的方子,由女帝吩咐下去,临秋斋里凝滞了两日的紧张气氛顿时缓和了下来。
曹姽一双眼睛干涩异常,却在诊脉时极力看着面前人。想喊一声“母亲”,无奈喉间沙哑。曹致手里抚着衔蝉奴,温情地看着宫人在榻前为女儿忙碌。
只有曹姽知道,她对着谁表情都是恰恰好,恰当得无可指摘。只是醒来那声“阿奴”,她已知母亲唤的是怀里的那只畜生。
不由地心里便怒骂一句“该死的畜生”,寻思哪日就将它丢进护城河里去。
与衔蝉奴两辈子的新仇旧恨算在一块儿,曹姽饶是还躺在床上,那股愤恨劲儿已足够让番猫感觉危险,登时就毛发抖起,“咪呜”一声往曹致襟前钻。
曹致连声安抚“阿奴莫怕”,一边把猫儿交给身后黄门,细心嘱咐道:“阿奴许是吓着了,你们带它到园子里逛逛。”
再看榻上女孩,病中原就苍白,反倒因气怒而脸颊添了色。
曹致暗叹口气,在榻沿落座:“观音奴,朕见你往日天不怕、地不怕,台城内除了朕,谁都奈何不了你。这观音奴的乳名也是你父亲宠爱你,希望你得菩萨的眷顾,特地为你取的。如今梵境大师要为永宁寺做八部天龙图,选你为龙女入画,你反被台城所藏修罗图所吓哭闹不止,素日的蛮勇到哪里去了?”
听母亲这么一提,曹姽才记起幼时曾有过这么一桩事情。
十岁时自己大病一场,却早已忘记缘由,总之不会是为了那八部天龙图。
所谓八部天龙,其一为双面阿修罗,男面极丑,女面绝色。因阿修罗有美女而无美食,帝释天有美食而无美女,两者常因嫉妒抢夺相互征战,此为“修罗场”。
只是曹姽望着犹在面前的母亲及她怀里还是幼猫的衔蝉奴,心知自己那恍若梦中的前世与今生恐与那八部天龙关系匪浅。至于以她入画的龙女,就是传说里婆竭罗龙王的女儿,最后成了佛的那位,为观音身边玉女,亦是八部天龙之一。
她此刻喉咙火烧火燎不便出声,示意楚玉给自己喂水,顺便打量清楚旧日的临秋斋,这才沙哑着嗓音慢慢道:“母亲,不过是风寒,与那……图有何相干?待病全好了,我还要上鸡鸣山踏青游春,顺道看望梵境大师。”
曹致不防她全盘否认,当下也有些犹疑,须知这次曹姽病得委实不轻,听服侍的宫人说就连昏睡时也是不断地胡乱梦呓,只是这三女观音奴性格最是乖僻倔强,她也不好强逼,便安抚道:“春日漫漫,也不急在一时。你大病初愈,应当好生休息。”
说完给曹姽掖了掖被角便起身,临走仍不忘吩咐随侍的黄门:“这个时辰,衔蝉奴恐是饿了,朕要往太极殿东堂议政,把它带到那里去喂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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