少年从队伍里抬头远望,瞧不见榜文上写着什么,人群的议论声却入了耳。
“以往朝廷征兵,多在北方,怎么这回急令江南征兵了?”
“许是北方连年征兵,多有民怨。江南无战事,水军又不擅马战,只得征新兵发往西北。”
“唉!又是战事……年初漠北胡虏犯我西北边关,元大将军率西北狼军戍守山河,如今已有数万将士血染沙场!国难当头,朝廷发榜征兵,陛下却在汴河大兴龙舟,广选妃子,行宫之中夜夜……”
“嘘!快闭嘴!你不想活了?”
那人这才惊觉失言,慌忙扫一眼四周,见城门守军正忙着查看入城百姓的路引和身份文牒,并没有注意这边,这才松了口气,闭嘴不敢再言。
帝驾如今就在汴河城中,这对大兴百姓来说并不是稀奇事儿。
大兴国祚至今六百年,天下便是以汴州为根基打下的。高祖皇帝定都盛京后,敕命在汴河城兴建行宫,其后历代帝王都有来汴河行宫小住的惯例。
只是当今圣上来得频了些,住得久了些。
大兴历代帝王皆爱三月来行宫,烟花三月,江南春美,一可赏景,二可避盛京严寒。当今圣上却偏爱六月,且帝驾在行宫一住便是半年,腊月才回盛京,年年如此。
江南六月暑热,盛京腊月严寒,听闻每年随帝驾南下北上的宫人在路上因这酷暑严寒都要死上一批。
如此行径颇有昏君之相,而事实也确实如此。
当今圣上乃先帝孙辈,帝位本轮不到他坐。
十八年前上元夜,朝中生变。
先帝驾崩于宫中,左相元家与属国南图联手发动宫变,以三王、七王弑君之名斩二人于宫宴,血洗宫城。
弑君之名真假不知,只知先帝原有九子,皇位之争激烈,这夜宫变之后,死得只剩五王、六王。五王体弱,缠绵病榻,膝下只公主一人。六王庸懦,酒色成性,不堪为帝。元贵妃便将六王嫡子召至宫中,抚养于膝下,力保其登基为帝,便是如今的大兴帝君,步惜欢。
步惜欢六岁登基,元家辅政,他却自幼便显出几分荒诞不羁的性情来,年纪越长成,越发放浪无道。
听闻他十三岁便纳宫妃,于后宫纵情声色,仅一夏,八位宫妃死了五个;十五岁又好上美人,竟广选天下俊美男子,充实汴河行宫;十七岁大兴龙舟,从此年年载上千妃子游汴江。江水壮阔,龙舟豪华,沿途丝竹不绝,过往州府接驾之耗,日费万金。
民间早有童谣——“玉骢马,九华车,谁怜儿郎颜如玉。龙舟兴,翠华旌,江河一日十万金。”说的便是帝王纵情奢靡,荒唐无道。
但民间还有童谣——“铁马嘶,银枪舞,大漠横戈震胡虏。辕门兴,金甲荡,十年戍边英雄郎。”说的是西北军主帅,元修。
元修乃当朝太皇太后母家元家嫡子,抱负却不在朝堂。
他十五岁从军,一骑孤驰,万军中取戎王首级,一战震天下!十七岁率八千精骑奇袭勒丹牙帐,全歼勒丹三万骑兵,杀勒丹突答王子;十八岁重整西北边防,建立西北军;二十岁任西北军大将军,练兵严苛,军纪严明,深受西北百姓爱戴。
十年来,元修帅西北军戍守西北,一日未曾归京。
十年来,漠北高原五胡铁骑,一日未曾扣开边关大门。
西北边关二十万精军号称西北狼,乃大兴边关一道铁防。三年前,戎人犯边,西北军十三战十三捷,斩胡虏首级五万,挂满边关城墙。大漠风沙烈,至今遮不尽当年城墙上的血。
这三年,边关少有战事,漠北颇为安分。却不知为何,年初时候,原本相互之间并不和睦的戎人、狄人、乌那、勒丹、月氏五胡竟联起手来,共发三十万大军突袭西北边关,边关战事吃紧,朝廷急令征兵。
如今,胡虏犯边,西北将士正血染沙场,帝驾却在行宫寻欢作乐,难怪民怨沸腾。
不过,再多的民怨到了这汴河城下也得闭嘴,把怨气吞到肚子里。
暮青对当今国事倒没多少怨气,她是一缕来自异世的魂,尽管在这封建王朝生活了十六年,她依旧对这时代没什么归属感。她落在贱籍,若非有一技之长,日子当真会连普通百姓也不如。统治阶级离她很遥远,这等天下传闻,她连听的兴趣都不大。
国家事,天下事,自有上位者操心,轮不到她这等升斗小民,她操心家事足矣。
当年,城中没有奶娘愿意喂养她,若非爹不肯放弃她,她根本就没有机会在这个时代长大成人。爹将她养育长大,她便用这一生,奉养他终老。
至于十八年前朝中发生了何事,娘的母家又是何身份,她没兴趣了解。
暮青抬眼望向城门,前方原本长长的队伍只剩几人,很快便轮到了她。她垂眸,再次换上那一副憨傻怯懦的神态,查看她路引和身份文牒的守军看到她的名字时果然多瞧了两眼,瞧她没有异样便放了她进城。
夕阳将落,余晖染了江天,一线丹霞里坐着巍峨大城。天未暗,城中已灯火点点,青石长街上开尽火树银花,若天河落了人间。夜未至,街上已闻楼船歌舫侬音婉柔,茶楼酒肆、赌坊铺子喧嚣已起,茶香酒香脂粉香漫了长街,过往男子广袖如风,女子罗裙迤逦,渐铺开一幅灿烂画卷,六百年古城繁华。
暮青初到汴河城,却没有迷失方向,她在城门处站了片刻,将城中布局大致一瞧,便直奔城西。
城西铺子林立,铁匠铺首饰铺、绸缎庄钱庄等分了几条街,这些街上人群熙攘热闹非凡,倒显得最后头一条街上有些冷清。暮青就往那条冷清的街上去,街口挂了几盏白灯笼,灯笼底下照着的铺面都是寿材铺。暮青打那几家寿材铺前经过,步子不停,直奔街尾。
街尾,靠近城墙的地段,一座官衙大门紧闭,门前连盏灯笼都没点,夜里显得阴气森森,靠着远处几家寿材铺的微弱光亮才瞧清门前匾额上的大字——义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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